6月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仝濤發(fā)表文章指出，發(fā)現(xiàn)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石刻（以下簡稱“昆侖石刻”），就在青海果洛州瑪多縣扎陵湖北岸。

一石激起千層浪，考古界、地質(zhì)界、史學界乃至書法界的專家們，圍繞“昆侖石刻”究竟是“秦代遺存”還是“今人偽刻”，線上線下展開激烈爭論，掀起萬種聲浪，“昆侖石刻”也躍上多個熱搜，迄今熱度不減。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辛德勇認為是“石刻造假新高度”，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劉宗迪也提出質(zhì)疑，認為存在今人偽刻的可能性；而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劉釗認為，“昆陯”寫法與里耶秦簡一致，造假者難以發(fā)現(xiàn)并模仿，“如果此刻石真是偽作，我倒是愿意拜作偽者為師”。

圈內(nèi)圈外的爭論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

《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簡稱每經(jīng)記者）近日奔赴果洛州調(diào)查，并在采訪中獨家獲悉，瑪多縣牧民多杰南杰稱其大約在40年前就看見這塊石刻了，就在他家牧場內(nèi)。

青?！袄鍪獭睂嵨?圖片來源：華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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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稱40年前就發(fā)現(xiàn)了  

就在他家牧場內(nèi)  

七月的青?，敹嗫h扎陵湖畔，10℃的冷風，裹挾著海拔4300米的凜冽，卻吹不冷湖邊一塊刻字巖石攪動的滾燙爭議。

“秦代遺存”的論斷與“今人偽刻”的質(zhì)疑激烈碰撞。每經(jīng)記者就此展開調(diào)查。雖在盛夏時分，但進入青海省東南部，從踏上果洛藏族自治州（簡稱果洛州）的土地開始，清冷的風便從稀薄的空氣中撲面而來，提醒著記者這里的特殊環(huán)境。

“雪域高原”果洛藏族自治州山上夏天仍有積雪 每經(jīng)記者 張文瑜 攝

這里人煙稀少，極端的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體力和耐力提出了極高要求。每經(jīng)記者剛到果洛州，就已產(chǎn)生了嚴重的高原反應，胸悶氣短，心率飆升到160次/分，心臟疼得難以呼吸，24小時去醫(yī)院吸了兩次氧才稍好點。再加上州上相關人士稱“昆侖石刻”已被保護起來，不允許常人進入該地區(qū)，每經(jīng)記者只好暫時撤回西寧。

“瑪多縣扎陵湖鄉(xiāng)卓讓村有一位名叫多杰南杰的牧民告訴我，該石刻的位置就在他常年放牧的‘地盤’上。大約在三四十年前，他就見到過。但因當時其年紀較小，且不懂漢語，就沒有重視這件事?！?月24日，瑪多縣副縣級駐寺指導員、瑪多山水文化研究員華旦通過電話告訴每經(jīng)記者，他本人曾于2016年聽說過這處石刻，并在2019年親眼見到，“第一眼看到時，我就很震撼，根本沒想到，能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見到文字?！比A旦表示，他當時認出了上面的“皇”字。

7月7日晚，在華旦的幫助下，《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通過視頻獨家采訪了多杰南杰。

多杰南杰(右)接受每經(jīng)記者獨家視頻采訪，華旦（左）協(xié)助翻譯 圖片來源：受訪視頻截圖

多杰南杰今年58歲，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放牧，直至2011年搬到了瑪多縣城居住，目前一家6口人主要靠經(jīng)營民族服飾商店為生。

“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一家人（13個兄弟姐妹）都居住在距離‘昆侖石刻’2公里左右的地方。我從七八歲時開始放牧，大約在1986年，包括石刻所在地的30萬畝草場就劃分給了我們家。”多杰南杰告訴《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此石刻所在區(qū)域便是其兄妹13個人的“地盤”。

據(jù)多杰南杰、華旦講述，雖然瑪多縣草場面積大，但土質(zhì)肥沃的地方有限。所以，靠近扎陵湖的草地，是多杰南杰最常放牧的地方，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們家最多時有3000多只羊。

“我最早看到石刻，大約是在1986年的某一天，但當時并不知道上面書寫的是文字?！倍嘟苣辖苷J為，在他之前應該也有人見到過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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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康巴衛(wèi)視藏文高級譯審益西彭措為本文藏語翻譯提供指導

在后面放牧的20多年里，多杰南杰經(jīng)過石刻所在地時，還會去瞧上幾眼，所以，當今年6月“昆侖石刻”引發(fā)廣泛關注，照片在網(wǎng)絡上頻頻流傳后，多杰南杰立刻認了出來，這正是那些年自己見過的那塊石頭。

記者了解到，2001年11月，多杰南杰與兄弟姐妹的草場正式分開。據(jù)其介紹，他獨自拿到了包含“昆侖石刻”在內(nèi)的14萬畝草場承包證。2011年至今，這塊草場交由多杰南杰的兒子、侄子兩戶人使用。

多杰南杰的草場承包證 圖片來源：多杰南杰

談及引發(fā)廣泛關注的“昆侖石刻”，多杰南杰既感到高興，也有些惆悵，“現(xiàn)在那邊（石刻被打圍保護）連我都不讓去了。圈起來的那片區(qū)域靠近湖邊，草長得非常好?！?/p>

華旦告訴每經(jīng)記者，2023年，仝濤一行人來此處考察時，他曾陪同?！爸粊磉^一次，時間也不長，大概停留了40分鐘，拍了一些照片就走了。并沒有問過我們當?shù)厥欠裼腥嗽缦染涂吹竭^這處石刻?！?/p>

2023年7月4日，華旦等人陪同仝濤（前排蹲下拍照者）考察“昆侖石刻”  圖片來源：華旦 攝

華旦（左）陪同仝濤考察完“昆侖石刻”后合影 圖片來源：華旦

目前，記者只能從多杰南杰與華旦的口述中，收集到這塊石刻歷史的破碎片斷，未能了解到是否有更多的或更早的見證者。

“若按當?shù)厮f，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被牧民看到，那么，幾乎不存在造假的問題?！彼拇ù髮W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常青在接受《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

20世紀90年代，常青從北京大學考古學碩士畢業(yè)后，曾供職于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參與過我國多個重大考古發(fā)掘。據(jù)其介紹，他還曾多年為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文物“辨別真?zhèn)巍?。常青指出?000年以前，我國國民對文物的愛好和關注程度較低。其間，因海外對中國古董的興趣增加，催生了一批造假行為。2000年后，伴隨中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國人對文物的關注度提高了，出現(xiàn)了有人用嘩眾取寵的方式造假。“而‘昆侖石刻’位于高原放牧區(qū)，人跡罕至，且需具備深厚的秦漢時期字體研究功底才能造假，因此不具備造假動機和條件。 ”

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劉釗亦認為，“昆陯”寫法與里耶秦簡一致，造假者難以發(fā)現(xiàn)并模仿，“如果此刻石真是偽作，我倒是愿意拜作偽者為師”。

不過，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劉宗迪持不同看法。他認為，這塊刻石稱五大夫于三月到達河源，據(jù)此推測或許是頭年冬季出發(fā)，而冬天前往高原采藥違背常理，“人馬不被凍死也會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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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謎團待解

瑪多縣石刻是否是“秦始皇遣使采藥”遺跡，最終的定性仍需要國家權威部門來鑒定。而業(yè)內(nèi)外圍繞該石刻的疑惑大致聚焦在以下三大謎團，亟待破解。

謎團一：37字石刻有何玄機

持續(xù)引發(fā)公眾關注的“昆侖石刻”，就靜臥在扎陵湖畔北岸、距湖邊約1公里的一處凸出沉積巖上。

青?！袄鍪獭彼谖恢?圖片來源：果洛州文體旅游廣電局人士    

每經(jīng)記者了解到，石刻上只有短短37字，內(nèi)容大意為：  

秦始皇廿六年，皇帝派遣五大夫翳率領一些方士，乘車前往昆侖山采摘長生不老藥。他們于該年三月己卯日到達此地（黃河源頭的扎陵湖畔），再前行約一百五十里（到達此行的終點）。  

石刻線描圖 圖據(jù)光明文化記憶 仝濤    

石刻釋讀圖 據(jù)光明文化記憶 仝濤  

在當?shù)厝搜壑校⒉弧靶迈r”的石刻竟于今年6月多次上熱搜，方寸間卻成為學術界爭議的風暴眼。

“昆侖石刻”相關話題屢上熱搜 截圖來源：新浪微博  

“昆侖”，在中國古代歷史地理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關于它的傳說和神話很多。在文化語境中，“昆侖山” 常作為中華文明源頭的象征之一，但其具體位置在哪里，是千百年來一直困擾學界的謎題，并非對應現(xiàn)在自然地理概念上的“昆侖山脈”。若“昆侖石刻”真為秦代遺跡，就已透露了“昆侖”地理位置的玄機。

但圍繞這塊石刻是否是“秦始皇遣使采藥”遺跡的爭議，至今仍未平息。

謎團二：始皇“廿六”年還是“卅七”年？

6月8日，仝濤提出刻文是“廿六年”（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此紀年與《史記》記載的秦始皇活動軌跡存在矛盾——公元前221年秦剛統(tǒng)一六國，秦始皇尚未大規(guī)模派遣方士求仙，且“采藥昆侖” 的人應該是前一年就出發(fā)了，其行為缺乏歷史背景支撐，引發(fā)廣泛質(zhì)疑。

目前多位學者傾向?qū)⒖涛闹械募o年釋讀為“卅七”年。劉釗在6月30日的文中表示，“廿六”是“卅七”的誤摹，并將昆侖刻石中的“卅”和“七”字與里耶秦簡“卅”和“七”字進行對比。

圖片來源：古文字微刊《新知丨劉釗：再論昆侖刻石》     

但7月2日，仝濤在《中國社會科學報》中回應該問題時稱：“傾向于識讀為‘廿六’。不過，關于該年號信息的論證還需要結合刻石的超高清圖像進一步確定。”

謎團三：字跡是否符合自然風化規(guī)律

以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劉宗迪為代表的質(zhì)疑者認為，該石刻在高海拔高寒區(qū)域，經(jīng)歷兩千多年應當風化嚴重，而如今字跡仍較為清晰，顯然不符合自然風化規(guī)律。還有聲音更進一步懷疑其為現(xiàn)代電鉆工具所刻，刻文疑似人為“避讓”了巖石原有的裂縫。

對此，支持者則強調(diào)石材材質(zhì)及氣候因素。仝濤最初在文章中初判石刻材質(zhì)為玄武巖。玄武巖硬度高、抗風化能力強?！陡首螏r畫》專家組成員周行康近十年實地調(diào)查了180多處青藏高原史前巖畫，他以降水量和氣候相近的昆侖山脈巖畫、玉樹巖畫、甘孜北路巖畫，以及海拔相近、降水量稍小的阿里日土巖畫等為證，認為“昆侖石刻”符合距今兩千年以上的觀察經(jīng)驗。

河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湯惠生認為，降雨量和石質(zhì)是影響石刻摩崖腐蝕程度的兩大重要因素。他強調(diào)，雖然石刻刻痕腐蝕程度尚淺，但其石銹（又稱巖曬、氧化層或沙漠漆）的色澤頗深，幾乎與巖石原始面一致，由此可以確定其古老性。

蘭州大學資源環(huán)境學院教授王乃昂則認為，該地區(qū)地層為砂巖，抗風化能力遠低于玄武巖。他指出，抗風化能力較強的秦泰山刻石、嶧山刻石均已嚴重風化，但“昆侖石刻”風化卻較輕，主要信息保存完好，成為一大疑點。

青?，敹嗫h“昆侖石刻”實物（局部） 圖片來源：果洛州文體旅游廣電局人士

“據(jù)巖畫研究專家講，上萬年的巖畫看上去都很新，尤其經(jīng)雨沖刷后會顯得更‘新’。既然上萬年的巖畫看上去都很‘新’，兩千多年前的石刻看上去‘新’有什么奇怪的呢？”劉釗指出。

如果多杰南杰40年前就看見過這塊石刻，那“昆侖石刻”謎底到底是什么？是哪個時代，哪些先人鬼斧神工在海拔4000多米的寒冷之地鑿下了這段文字？讓后來者絞盡腦汁。爭議仍然會持續(xù)，答案或?qū)⒗^續(xù)沉睡在高原凍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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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納入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

7月7日，《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撥通瑪多縣政府電話，接線人員表示，石刻位于扎陵湖附近，多年前就已經(jīng)因為自然保護區(qū)被封起來了，必經(jīng)之地有人值守不能隨便進入，如果走路要走幾十公里。目前只有一些牧民和政府工作人員可以在當?shù)鼗顒?，大概幾百人?/p>

圖片來源：每經(jīng)記者 張文瑜 攝

每經(jīng)記者獲悉，今年4月，該石刻作為果洛州四處新發(fā)現(xiàn)之一，被納入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登記表顯示，該石刻類別為石窟寺及石刻（巖畫），統(tǒng)計年代“不詳”，文物級別“未認定”。5月底，已通過州級審核，材料被提交至更高級別的文物部門，等待進一步審查。

同時，“昆侖石刻”也從圈內(nèi)火到圈外，在熱搜話題后面，公眾紛紛通過評論參與到“考古”中來。

“這種學術討論，過去主要在我們專業(yè)領域內(nèi)，引起社會關注的事件每年也會發(fā)生，但像它（昆侖石刻）這次引發(fā)大規(guī)模輿論關注的情況，比例極低?！北贝髧量臻g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副總規(guī)劃師、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國際會員劉保山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昆侖石刻”引發(fā)出圈討論的特殊性在于“秦始皇”有很高的全民認知度。

劉保山、常青等數(shù)位業(yè)內(nèi)專家均向記者指出，該出圈現(xiàn)象是社會進步的體現(xiàn)。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文化自信的提升，越來越多的普通民眾開始關注考古與文物。全民參與討論，不僅有助于推動學術研究深入，也為文化遺產(chǎn)保護提供了更廣泛的社會基礎。

此前，青海省文旅廳方面向每經(jīng)記者表示，瑪多縣從6月中旬開始就已派遣專人進行24小時看護。7月4日，果洛州文旅局一位相關人士向《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透露：“我們前期在方圓50米圍了一圈，后來又在方圓20米圍了一圈?！?/p>

他們守護的，既是待解的歷史懸案，也是欠發(fā)達地區(qū)對發(fā)展文旅經(jīng)濟的深切期盼，更是華夏兒女在中華文明地標溯源中那份穿越萬古歲月的深沉叩問與虔誠守望。

策劃|劉學東

記者|杜蔚 張文瑜 宋美璐 

編輯|蒲付強 易啟江 宋德萍 楊夏

視覺|帥靈茜

排版|易啟江

記者手記丨正是不斷論證、不斷推翻的過程，推動了學術的進步

深入采訪中，我們歷經(jīng)身體的極限考驗，連續(xù)數(shù)周鉆研眾多專家的論說，與各方反復溝通……“昆侖石刻”真?zhèn)沃疇幰菜埔幻胬忡R，既映出學術交鋒的火花，更照見文物工作者骨子里的求真底色。

他們深知，考古本就是在嚴肅客觀的枯燥中反復去偽存真，每一步都要對歷史負責，容不得半點投機。劉釗、仝濤、常青、劉保山等專家的發(fā)聲，印證著這份堅守。他們不回避爭議，反而視“百家爭鳴”為進步契機，“正是這種不斷論證、不斷推翻的過程，推動了學術的進步?！?/p>

圍繞這塊石刻，仍有許多疑點尚未厘清，它究竟是哪個年代的？謎團待解，理性的探討仍將繼續(xù)。最終，石刻的謎底，或許將在無數(shù)次的論證中被逐漸喚醒，又或許會在漫長的探索里始終保持神秘，但這并不妨礙考古工作者在追尋真相的路上步履不停。